原因

（梅里雪山，图片来自网络）

一。

小九哭啊哭，一抽一抽。玉龙雪山其实根本没多少雪，游人如织，后面不停有人催她，嫌她占了照相位。但她不为所动，手撑着旁边的铁链，望着苍茫天地，云雾缭绕，像自己无数次幻想中那样，朝着远处的群山喊：“老杜，是我不要你了，你去死吧！”

和言情剧里不一样，并没有群山环绕回音起一句接一句“你去死吧”。周围的游人只是多看了她两眼，依旧大声喊着：“茄子！”小九的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，可来不及检验自己的悲伤，身后此起彼伏的自拍杆就伸出来，戳着她的头顶和背脊。

小九颇有些落寞地排队去坐缆车，小小的她裹在客栈老板娘那里借来的羽绒服里，有一丝我见犹怜的单薄。她肿着眼睛，在心里回想半年来和老杜相处的点点滴滴。她有些不明白，为什么老杜要走？既然他最后要走，她为什么要遇见他，为什么会爱上他？

回到客栈的时候，底楼大厅依旧围着一群天南海北的驴友在吹牛。小九是来丽江疗情伤的，她用悲伤的眼神望出去，那些大笑着拍腿的芸芸众生，好像在世界的另一边。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我，”她喃喃自语，凄凉而又自豪。

正在这时，她忽然看到花园的小石桥上边，站着一个长发的年轻女人。年轻女人笑盈盈地，直直看着小九，好像等了许久，终于等到了自己想找的人。小九看了她一眼，又看一眼，心里也有些很奇怪的感觉。

那个女人不算美，但五官让人觉得舒服，巴掌脸，白白净净，上衣是一字领露肩的白色娃娃衫，下边一条蓝得很好看的水洗牛仔裤。白球鞋，中长发，背着一个名牌的挎包。她并不显眼，但身上有一种魔力，神秘而平和，和小九平常见到的人完全不一样。小九多看了她两眼，礼貌笑了笑，回自己的房间。

晚上11点，老板娘来敲门，有个常客请客吃撸串，让大家都下去。小九本来觉得撸串跟自己疗情伤的情节设定不一样，不想下去，但肚子“咕咕”叫了起来。她踌躇了一下，觉得借酒浇愁也挺好，于是就围起了围巾下了楼。

傍晚那个石桥上的姑娘也在。她朝小九笑了笑，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旁边的空位，小九也朝她笑一笑，就坐了过去。“你好，我叫刘岚，”那个女孩笑一笑，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，声音温柔好听。小九也说：“你好，我叫小九，是重庆来的学生。”

请客的是个摄影师，走南闯北，跟老板娘是老朋友了。他正滔滔不绝，讲一个朋友的艳遇：“在草原上呆了一年多，他实在呆不下去了，一天晚上偷偷就走了。吉普车狂开了一晚，到了天蒙蒙亮，想这下总归逃脱了。心一放下来，立刻就觉得累，于是就到后排打了个盹。没想到，刚躺下没多久，就听到耳边马蹄阵阵，起来一看，那个女人一家几十个人，一整个马队就追上来了。”篝火烧得旺，映在摄影师的脸上，他满面红光，额头冒着细小的汗珠。“后来呢？”小九的旁边坐着一对二十五六岁的小情侣，女孩短发，银盆一样的脸，眼睛亮晶晶地闪着，急切地问。

摄影师一拍大腿：“只见那个女人下了马，带着她几个兄弟，抱着孩子就走到了他面前。他心里想，完了完了，这下一辈子都交代了，没想到那个女人说，‘大哥，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，留个名字再走吧。’他一愣，指指自己照相机，说，要不就叫佳能吧。那个女人默念了两遍，上了马，潇潇洒洒转头就回去了。你们看人家草原女人的胸襟！”

小九听得出了神，呆呆想着。只听那个短发女孩不以为然“切”一声：“这也太不负责任了，算什么玩意儿啊！”摄影师笑笑：“小妹妹，你这个就不懂了。情这样东西啊，不知由何起，不知从何终。你硬要框住它，那就没意思了。就是这样随着缘分，由它来去，以后回想起来品一品，唉，才特别有味道。”女孩瞪摄影师一眼，又瞪一眼自己的男朋友：“缘分？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不愿意负责任的借口！”

又闹了一会儿，摄影师开始给大家看手相。小九特别愿意相信这些玄学，一把手掌递过去，恳切说：“大哥，给我看看吧。”摄影师嘬着嘴，捏着小九白嫩的手来回翻：“妹妹，你这个情路有点不顺啊，”摇摇头，“嗯，年轻的时候太不顺了。”小九被敲打到了心里，眼泪“呼哧”就到了眼眶：“大哥，那我该怎么办啊？”

圆脸短发女孩拍一下小九：“你还真相信啊？十个算命九个骗，他先问点似是而非的问题，看你反应表情再诈一诈你，你快别上当了！”摄影师也不以为意，吐了个烟圈：“小妹妹，太偏激了。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，奇人也见了不少。不管是学周易的，还是钻研星座、塔罗的，都有大家，不是像你说的一个骗字那么简单。”

短发女孩嘴角往下撇一撇：“都什么年代了，还宣扬这种封建迷信。有科学证据么？”小九听着他们斗嘴，插不上话，心里隐隐觉得短发女孩说的有道理，又觉得摄影师恐怕也对。这时，身边一直淡淡坐着的刘岚，插嘴说：“也不能说全是骗人吧，现在不是流行四维空间么，在四维空间里，本来就可以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。并没有什么太稀奇的。”

谈到四维空间，短发女孩的男朋友来了兴致，和刘岚言语来回交锋着。小九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“空间扭曲”“折叠”“时间为轴”，但她看着身边的刘岚，觉得她懂得很多，甚至可能，比摄影师更多，不禁生出了崇拜。

“星座也好，周易也好，你可以把它当成俯瞰这个世界的人，留下来的一点暗示。同样，缘分也不是什么太不可捉摸的，”刘岚说，“只是三维世界里的人看不清这当中的因果关联。但在更高维度的空间，有因就有果，有什么样的原因，之后一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。只要发生的，全部都有原因。”

二。

小九跟着刘岚，报了第二天去梅里雪山的团。刘岚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，拽着小九情不自禁地走近。刘岚只是漫不经心翻了翻小九的手，把她过去二十几年的桩桩件件都说得一清二楚。

“你父母很早就离婚了。”这件说得对。

“你青春期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，跟心脏有关。”这个她都知道？

“你读书只能说一般，也不是不好，勉勉强强吧，你的兴趣不在读书上。”这个说到心坎里了。

小九着了魔。这次旅行对她的意义不再是疗伤了，甚至想到老杜，心里都不太痛了。刘岚说：“你三十五岁前所有的感情都是胡闹，折腾而已。”

那以后呢？以后呢？小巴车上，小九挨着刘岚，渴切地问。刘岚朝她笑笑，闭口不答。小九软磨硬泡，发着嗲：“岚姐，你就告诉我一下么，让我有点盼头。你说我三十五岁前感情都是胡闹，那是不是三十五岁以后就遇到真命天子啦？”

刘岚望着小九，看到她一脸欢天喜地的稚气。小九是好看的姑娘，现在还有点婴儿肥，但以后，会好看的，会越来越好看的。两颊慢慢瘦下去，眼角眉梢都长开，鼻子变挺一点，腰更细，胸部更丰满。刘岚看到了十几年以后。她对着小九笑笑：“小九，你马上就明白了，我会告诉你的，好么。”

小巴在山路上盘旋，一边是悬崖，一边是峭壁。小巴司机是个藏族人，音乐开得震天响。一路颠簸，车上的其他四个游客都沉沉睡去了。只有小九和刘岚在低语。

“岚姐，你是怎么会那么厉害的？你在哪里学的？”小九讨好地望着刘岚。

“我不算学吧，”刘岚笑笑。

“哇，那你天生就会啊！太神奇了！”小九惊叹，“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，知道过去未来，可以少走很多弯路。”

说的刘岚摇摇头：“知道过去未来，怎么会少走弯路呢？”她用手指在前边的椅背上画出一条线来，点了三点，“过去，现在，未来，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？不过依旧这样一直走下去而已，知道了，也就是知道而已。”

小九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：“不会吧，我想的是，如果我早知道遇到老杜会痛苦，我那时候就不会去参加那个联谊活动。”

刘岚笑一笑，在刚才那条印子上又画一条交叉的直线：“那你要的，就不是知道过去现在未来，而是改变，你想把人生从这条直线上，换到另一条直线上。”

小九兴奋起来：“对对，这样可以么？”刘岚转过脸，认真地盯着小九，平静而真诚，然后点点头：“可以的。只是要知道真正的因果，有原因，有结果。你现在以为你遇到老杜的原因是因为参加了那个联谊活动，其实未必是这样。而换句话说，你当时即使不去参加那个联谊活动，也未必会换到你想要的那条直线上，你明白么？”

“我明白了，要很厉害的人才会，是么？”小九雀跃起来，“岚姐，你会么？你教我吧，你教我吧！”小九摇着刘岚的手。

车停下来，到了一个小饭馆，游客陆陆续续下车吃饭上厕所。小九拉着刘岚的手，那双手软若无骨，滑滑的，冰冰的。

小九心潮澎湃，看出去的天地颜色都变得不一样了。她有预感，刘岚是为自己来的，从她呆在客栈小石桥上等自己的那刻起，小九就知道，她是专门在等自己。一时间，脑袋里念头乱窜，那些修仙修道、穿越变身的情节统统翻滚着。忽然又想到刘岚说的话：万事都有原因。那她来找自己，到底是什么原因？仿佛站在了自己命运的门外，一伸手，就马上能推开。小九脸色潮红，什么老杜，什么悲伤，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这次来旅游，果然是来对了！哦，不，不是来对了，本来就是沿着直线走，自己一定会来这里旅游的。

三。

小九和刘岚睡一间房。天色黑下来的时候，刘岚问小九：“想不想出去走走？”小九一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，拼命点头：“要要！”孙悟空学法术，就是在三更天呢。

山上很冷，空荡荡的，风忽着脸，外边没有一个行人。

刘岚在前边走，小九裹着羽绒服跟在后边。忽然，刘岚停下来，朝四周望望，点点头：“就这里吧，挺好的。”小九赶紧跟上去，笑着问：“在这里干嘛呀？”她们绕到了旅馆的后边，一小块平整地伸出去的平台，护栏坏掉了，露出一个小缺口，下面有万丈悬崖。

“小九，”刘岚转过身看着她，“我是特地来找你的，你猜到了么？”

小九的心跳很快，有一种彩票即将要开奖的兴奋。她牙齿打颤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。终于要来了。小九舔了舔嘴唇。

刘岚靠近小九，温柔地气息传到小九耳边：“我来找你，也是有原因的。”

小九瞪大眼睛，兴奋地等待着下文。

忽然，心荡了起来，天旋地转，小九觉得脚上一软，整个人飞了出去。说迟那快，小九下意识奋力扒住了一块石头。她的脑袋没有跟上自己的身体，直到刘岚蹲到自己面前，她的脑袋才明朗起来——

刘岚推她下悬崖。

小九来不及去想为什么，只是哭着喊：“救救我啊，救救我！”

刘岚蹲下来，一只一只扳着小九的手指。“不要，不要！为什么啊？我跟你无怨无愁，为什么啊？”小九哭得声嘶力竭。

刘岚继续扳着，依旧一脸平静：“这样，十二年后，我妹妹就不会失恋了。”

小九的脑袋空了。她听不懂刘岚在说什么，肝胆俱裂地，向万丈深渊坠了下去。

她不应该来旅游。那往前推，她就不应该失恋；再往前推，她就不能碰到老杜；再推，她不去那个联谊就好了……不对，刘岚是特地来找她的，不管在哪条直线上，她是不是还会来找她？

刘岚站在山顶，看着黑洞洞的山底下。小九的哭喊声裹在山风里，涌出来又被按了回去。十几年后小九的脸消失了，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。刘岚点点头，故作惊恐地大叫一声，朝着旅馆狂奔而去。

所有的事情，都会有个原因。

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刘岚和小九的死有什么关系。她们素昧平生，人生唯一的交点，不过是旅游时相遇了。没有争吵，没有不快，没有钱财纠葛，谋杀总要有个原因，这样的秋毫无犯，怎么可能？而在小九，一个失恋的女生独自来旅游，好像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原因。

刘岚抬起头，眼前，星罗密布，是一个密密麻麻的网。她看向未来，目光掠过再掠过，最后停在了一个点，左右打量，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她走到未来，拎起那个点，一连串，所有的岁月都被惊动了。多米诺骨牌一个敲倒另一个，波涛起伏，倒退着，回到了现在。

又是千头万绪啊。刘岚一脸严肃，平静而专业地解着这次的谜团。终于，所有的线索倒推到一个人身上。刘岚笑一笑，朝那个在地铁上看手机的男人走去。

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。有她喜欢的，有她不喜欢的。但没关系，反正马上就要改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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